第138章 另一个朱敛 (第7/12页)
谱上早已被勾掉名字的宋睦来说,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,可宋集薪的功劳,至少有半数,就是她这个母亲的功劳。她的功劳,自然就是她另外一个儿子宋和的功劳,这些内幕,一位位上柱国,这些大骊重臣都未必知晓,但是没关系,先帝认,崔瀺认,宋长镜也认,这就足够了。 宋集薪活着离开骊珠洞天,更是好事,当然前提是这个重新恢复宗谱名字的宋睦,不要贪心,要乖巧,要懂得不与哥哥宋和争那把椅子。 所以那次陈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,在山崖书院偶然相遇,云淡风轻,并无冲突。 宋集薪与陈平安当邻居的时候,阴阳怪气的话语没少说,什么陈平安家的大宅子,唯一响的东西就是瓶瓶罐罐,唯一能闻到的香味就是药香。 不过除了骗陈平安违背誓言那件事之外,宋集薪与陈平安,大体上还是相安无事的,虽然互相看不顺眼,但也井水不犯河水,阳关道独木桥,谁也不耽误谁。至于几句怪话,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些地方,实在是轻如鹅毛,谁上心,谁吃亏。事实上宋集薪当年就是在这些市井妇人的琐碎言语上,吃了大苦头,因为太在意,一个个心结便成死结,神仙难解。 当渡船临近大骊京畿之地,这天夜幕中,月明星稀,陈平安坐在观景台栏杆上,仰头望天,默默喝着酒。 年幼时的陈平安,最怕生病,从熟稔上山采药,再到后来去当了窑工学徒,跟随那个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头学烧瓷,对于身体有恙一事,最最警惕,一有发病的迹象,就会上山采药熬药。刘羡阳曾经笑话陈平安是天底下最娇气的人,真当自己是福禄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。 年幼的陈平安曾经眼睁睁看着娘亲病倒在床,骨瘦如柴,最终医治无效,在一个大雪天去世,他是怕自己一死,天底下连个会挂念他爹娘的人都没了。 当年娘亲总说生病不会痛的,就是经常犯困,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,不用担心。 一开始年幼的孩子真的相信了,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,娘亲是为了要他少想些,少做些,才咬着牙,硬熬着。 那一床老旧被褥,好些被角内里,都被娘亲扯碎了。 富贵人家,衣食无忧,都说孩子记事早,会有大出息。 贫苦门户,孩子懂事得早,还能如何,早些吃苦罢了。 当年的泥瓶巷,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踩在板凳上烧菜的年幼孩子,被油烟呛得满脸泪水,脸上还带着笑的时候,到底在想什么。 一个独自奔走在神仙坟去祈福许愿的孩子,会不会怕黑,会不会害怕那些鬼气森森的市井传闻。跪在地上给神仙菩萨们磕头的时候,说先欠着香火,以后长大了,他一定补上,算不算虔诚。 没有人会记得当年一扇屋门里,妇人忍着剧痛,咬紧牙关,仍是有细微声响渗出牙缝,钻出被褥。门外,那个满脸惨白的孩子,不知所措,蹲在地上,双手捂住耳朵,也不敢哭出声,怕娘亲知道他听到了。 不是世间所有至亲之间,都能够悲欢相通。 去牛角山之前,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时候,裴钱迷迷糊糊,打着瞌睡,脑袋一歪,猛然惊醒,发现师父竟然在默默流泪。 裴钱没有说话,默默看着师父。 依稀看到一个年幼身影蹲在墙角,对着药罐子。 那个还是小孩子的师父,害怕长大,害怕明天,他想要光阴如水倒流,回到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分。 陈平安回过神,轻轻揉了揉裴钱的脑袋,轻声道:“师父没事,就是有些遗憾,自己娘亲看不到今天。你是不知道,师父的娘亲一笑起来,很好看的。当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邻居,连平时说话再尖酸刻薄的妇人,就没有谁不说我爹是好福气的,能够娶到我娘亲这么好的女子。” 那天晚上的后半夜,裴钱把脑袋搁在师父的腿上,缓缓睡去。 天亮之后,陈平安就再次离开了家乡。 远游万里,身后还是家乡,不是故乡,一定是要回去的。 陈平安走后,落魄山多多少少,少了些热闹。 老人崔诚从来都是深居简出。 郑大风在山门口忙着收尾,一天到晚蓬头垢面,没办法,这家伙喜欢给匠人们搭把手,匠人们也不觉得奇怪。这个姓郑的驼背汉子,一个看大门的,不比他们这些贱籍苦力强到哪里去,所以相处起来,都无拘束,插科打诨,相互调侃,言语无忌,很融洽。尤其是郑大风言语带荤味,又比寻常市井男人的糙话多了些弯弯绕绕,却不至于文绉绉酸溜溜,故而一旦有人回过味来,真要拍桌子叫绝,对竖大拇指。 陈如初还是自顾自忙着各个宅子的打扫清理,其实落魄山山清水秀的,又每天打扫,干干净净,可她仍是乐此不疲,把此事当做头等大事,修行一事,还要靠后些。所以陈如初是落魄山头上,唯一一个拥有所有宅子钥匙的存在,陈平安没有,朱敛也没有。